法定时间

....时至冬至日,本是一年中夜晚最长的日子,到早上六点多,外面还黑得化不开似的,让人怀疑这天是否还亮得起来。

....萧莹是早就醒了,一声不响地等着天亮。她侧身而眠,面朝窗子,背后的马宁浩还在发出轻轻的鼻息声,像是还在睡梦里。这很好,她想,要是此刻,他像她一样,也大睁着眼睛,并且大家都知道对方醒着,他们还说不说话?说什么好?……一想到将会出现的这种情景,她不禁先尴尬得无地自容了,恨不得赶快藏匿起来。

....上一个周日他们一起看望了马宁浩的父母亲,昨天他们夫妻俩便一起去看望她的母亲。他们轮着一个周日看望一家老人,雷打不动。昨天他们是打的去的。路上,马宁浩像是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我想明天晚上让她来咱这儿。"

...."谁?"萧莹问了一句,但她看到宁浩的目光时,便立刻明白是谁了。宁浩的目光告诉她,她这是在明知故问。

....他指的是梅心月。

....萧莹心里一紧,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抹布,又慌又闷,嘴里却说:"来吃饭?"

....马宁浩眼睛看着别处说:"不,……"

....萧莹等他说下去,但他却打住了。于是她只好再问:"来玩?"

....马宁浩看她一眼,又很快看别处,说:"不,……"

...."那来干什么?"萧莹说,"总不见得是叫她来……"

....她想说"住",但终于没说出来。她想还不至于到这一步。

....然而,马宁浩说:"我想让她在咱这儿住几天。"

....萧莹惘然地看着马宁浩,半晌没说出话来。

...."你不会反对吧?"马宁浩说,"我看她一个人住宿舍挺可怜的,生活没规律,吃得也太简单,还常常误餐,有一顿没一顿的。长期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萧莹仍是一脸怅惘,不知说什么好。她已经好几次听马宁浩抱怨,说梅心月那儿的条件太差,冷热没空调,洗澡没热水器,炒点菜又怕惊动邻居。还有,他总觉得梅心月那儿的邻居有些鬼鬼祟祟,不开化,见了他,眼神都是怪怪的,而与梅心月仅一板之隔的邻人,是一对年轻夫妻,常常在他去的时候,他们就悄没声息,消失了似的,也不知他们到底在不在,弄得他和梅心月很不自在,也不敢发出声响。大家像在捉迷藏,这觉睡得也不太平。

....该不是他们想换个环境吧?萧莹恨恨地想,居然要登堂入室了。

....萧莹气得直咬牙。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甚至有点狰狞。可是她没法不让自己狰狞,她已经忍无可忍,要不是他们是坐在出租车里,她顾忌着反光镜里的司机,也许她会发作,将马宁浩骂个狗血喷头。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早该这么发作了,可是她竟一次也没有。每次,她都只会自产自消──在心里发作,然后自己在心里消解。

....也许她脸上的"狰狞"度还不够,在马宁浩看来,与其说她在"咬牙切齿"还不如说在向他发泄她的委屈和怨忿。于是,他又说:"你别以为是她自己提出的,她还不愿意呢。她怕你。"

...."怕我?"萧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当然怕你。她总觉得有点对你不住。"马宁浩说着,轻轻地补充一句,"谁让她是第三者呢。"

...."你可别冤枉了她,"萧莹冷冷地说,"现在扮演第三者的角色是我,不是她。"

...."不,罪魁祸首是我。是我不好。"马宁浩说着,一脸真诚地握住萧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轻轻地抚摩。

....萧莹想抽回,却被马宁浩紧紧地抓住了,挣脱不得。

....萧莹还想用力,却在反光镜里看见司机好奇的一瞥,于是不再挣脱,由着马宁浩柔情似水地摩挲。她知道马宁浩挑了个好时机,当着外人的面向她提这样的要求。

...."我搬走。"萧莹说,"我不妨碍你们。"

...."嗳,看你说的。"马宁浩说,"谁说让你搬走了?我们可没这个心。"

....他说"我们",让萧莹心里又是一沉,更清楚了自己的"第三者"的角色。她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只是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反光镜里,司机即使不抬眼几乎也能感觉得到,就像她能感觉得到司机的窥视一样。她终于没让眼泪滚落下来。

....后来,他们到了她母亲家里,她更没时间让眼泪滚落下来了,非但如此,她还得强颜欢笑,做出一副心满意足、幸福美满的样子来。也真难为了她,每个周日都要扮演一回那样的角色。去马宁浩家,在公婆面前,她得做出一个媳妇该有的表情和动作。她得叫他们爸爸、妈妈,说体己的话,得凑近婆婆的耳朵说一些只有女人家才能听的话,得当着老人的面称马宁浩"他呀",并说一些"他会什么,就知道吃"或是"他就知道睡"之如此类的见生更见熟的话。在自己母亲面前,却还是不能放松,仍得绷紧了弦,做出很受夫君宠爱的样子,让母亲放心。

....母亲退休前是一家大工厂的工程师,父亲是厂里的总工程师,他们夫妻合作搞成功不少技术革新,在同行中被称为"黄金搭档"。可是母亲引以为豪的不是自己事业上的成功,而是自己嫁了个好丈夫,只可惜在生下萧莹姐姐和萧莹后没几年,丈夫就去世了,她年轻轻的就守寡了,没再嫁人,苦苦扯大了两个女儿。她常对她的两个女儿说,一个女人不在于自己读多少书,不在于自己挣多少钱,也不在于自己能当上个什么科长、处长或是总工程师、总经理,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能嫁到个好丈夫,丈夫好,就什么都好了,丈夫不好也就什么都完了。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能嫁到个好丈夫,好像她这下半辈子的成功与否就维系在她们的婚姻成败上了。萧莹的姐姐嫁了个博士生,后来丈夫出国,却一去不复返,返回的竟是一张离婚通知书。母亲那一段时间里受的打击似乎比姐姐还大,不吃不喝了好几天,还送医院吊盐水、葡萄糖。姐姐到现在都没再结婚,对每一个对她有好感的男人充满了戒心,怕自己重蹈覆辙,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她甚至说这辈子不想再结婚了。母亲唯一的安慰就剩下了萧莹,看到萧莹夫妇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的样子,她才像得了补偿,脸上显露出难得的笑容。自然,这一切和马宁浩的密切配合也是分不开的。无论在自己父母处,还是在岳母处,都天衣无缝地扮演着一个对萧莹尽心尽责的丈夫的角色。

....你们什么时候该有个小孩了?这是两边的老人近来常提及的话题。萧莹和马宁浩已经结婚多年,几乎从他们新婚蜜月开始双方的老人就盼望抱孙子或外孙了,当然也不一定是孙子,孙女、外孙女也可以,双方的老人都不封建。可是小夫妻俩总是说不急,好像主动权操在他们手里,他们只是不想要罢了,至少目前不想要。于是,做父母的只好叹气,感叹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啊!"

....其实,情况并不是他们所说的那么乐观。也许一开始他们确实没有急着要孩子,至少在心里不希望马上有,但他们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他们抱无所谓的态度,顺其自然,没有当然好,如若有的话也没关系;三年后他们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想有所作为,目的倒也不是真的想要有个孩子,而只是想有个证明,证明他们也是可以有孩子的,如果他们想要的话。然而,他们的努力没有结果。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一方,马宁浩对自己信心十足,声称换了别的女人,早已经生下十七八个了。萧莹呢,当然也不会承认责任在她;她只是不想去医院检查,理由是,妇科有男医生,而且上下班常在班车里碰到,因此不愿看妇科。

....萧莹的理由显然不够充分。她当然也意识到这点,但她害怕医院的结果。她不是个自信心十足的人,平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总是首先对自己发难,怀疑自己。这样的性格有好处,容易看到人家的长处,发现自己的不足;当然也有坏处,那就是常常贬低了自己,长人家的威风,灭了自己的志气。关于生孩子也是这样,既然马宁浩和她间总有一个人有问题,既然马宁浩这样信心十足,那么责任不在她还会是谁呢?她其实一开始就已经将责任算在自己头上了,而且越来越相信自己不是个会生孩子的料,只是她不愿公开承认罢了。不能不说她"心怀鬼胎",而且她越是"心怀鬼胎"就越是害怕去医院检查,她越是害怕去医院检查,也就越让人怀疑责任在她,久而久之,"责任"就似乎真的在她了。

....昨天她的母亲又谈起了这个话题,让她去医院检查。在她母亲的眼里,萧莹的姐姐之所以会和她的丈夫分手,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小孩。人们常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是男人,这其实只是对没结婚的男女说说而已。男人或是女人的真正的一半其实都在小孩身上;没有小孩,男人可以在别的女人那儿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女人也可以在别的男人那儿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只有小孩才是婚姻的坚如磐石的基础。

....母亲说,既然萧莹不肯去自己的劳保医院,可以去别的医院,看专家门诊,又不是出不起这点钱!

....萧莹看了看马宁浩,嘴巴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音。

....马宁浩忙说:"我们会去看的,自然会去。"

....萧母看着萧莹说:"要不要我陪你去?"

....萧莹仍不言语,眼圈却兀自有些红了。

....母亲以为萧莹是因为自己不会生育伤心,忙劝慰道:"哎,还没检查,又不一定说不能生育,人家十多年没有怀孕,却突然有一天说有了,也多的是。再说,现在医学发达,好多人都治好了呢。"

....马宁浩见萧莹伤心的样子,急了,哀求般地对她使眼色,说:"妈妈在和你说话呢。问你要不要她陪你一起去医院。"

....萧莹故意没正眼瞧马宁浩,可是最终还是心软了,勉强一笑,说:"不用了,妈。我自己会去的。"

....马宁浩似乎松了口气,他知道今天是难为了萧莹,明知明天他要带人来家里了,而且带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他的相好、情妇,更何况是挑明住在他们家里的,现在却还要她心平气和地与母亲讨论怎么和他生孩子的事。难怪她眼圈要红,换了别的女人,怕早就大哭大闹起来了。这天他只有小心翼翼,拿眼睛伺候,尽可能不让她在岳母面前暴露他俩间的事情。暴露是早晚的事,但是暴露的滋味不好受,那就意味着他在老人面前名誉扫地,不是了人;他不能想象自己在那一刻怎么面对老人惊诧、震怒的目光,尤其在萧莹的母亲面前。他害怕。

....其实,他们已经瞒了双方的家长很长一段时间了,倒是多亏了萧莹,一直掩饰着自己的委屈,仍与他装成恩恩爱爱的一对儿,令双方的家长都丝毫没有察觉。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他对萧莹还是有把握的,否则也不会在来看望她母亲前就将这话题挑明了。上回在他父母那儿,他妈妈更有些不客气地说,"你们总是在我这儿说去去,可就是一直拖着不去。你们可以不为马家考虑,但也得为自己想想,年纪可是不等人哪!"

....这话显然是冲着萧莹说的,马宁浩真害怕萧莹受不了,没想到萧莹还是忍住了,红着眼圈说,"这回一定去了。"

....其实,类似的保证他和萧莹都在双方家长处说过几次,老人们已经很难再拿他们的保证当真的了。归根结底,有没有小孩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们不急,旁人再急又有什么用呢?于是父母只有缄口,不再提这话题。

....昨天,小夫妻俩照例在萧莹母亲家吃了晚饭,在老人面前,萧莹似乎还和以往一样,该说什么仍说什么,该笑的时候,偶尔还笑几声,更多的时间是帮她母亲做事,尽着一个女儿的本分,可是一离开母亲处,她便完全换了个人,不言不语,不再理睬马宁浩。

....他们仍打的回家,车内光线很暗,这倒成了两人间的屏障,遮盖了各自的表情。有两次马宁浩有话没话地说上两句,想从萧莹的回答里摸到些她的心绪,但她一声不吭,根本不予回答,让马宁浩知道她没有这么好对付。后来马宁浩故伎重演,又企图抓起她的手来的时候,她狠狠地甩脱了,动作很大,好在司机还木知木觉,正朝一辆抢档的小车骂骂咧咧。

....不过,她在甩脱了他的手后还是哭了。她本来并不想让马宁浩知道自己流泪,可是他还是觉察到了她拭泪的动作,便又将手搁在她的腿上。

...."我会对你负责的。"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一边拍打着她的腿,以示关切。

....她用手驱赶他的手,却又被他抓住,并且再也不放。于是她不再挣扎,任他牢牢地捏着,眼泪却决堤似的汹涌而下。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被他把握住了。

...."你看,这就是大老王的家。在二十层楼。"他指着远处暗绰绰的一栋二十多层的高层建筑让她看。

....大老王是他的好朋友、同事,一个牙齿白白的男人,老婆在一年多前的一次车祸中丧身,她曾在家里见过这人一面。要是在平时她或许会对那高楼认真看上一眼,甚至数一数二十楼的位置,但今天实在没这兴趣了。是大老王的家又怎么样呢?与她毫不相干。

...."他这家伙,"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服了他,居然到现在还守着寡。唉,一个人孤单单的,也真可怜,是不是?"

....这话她听过多次,也表示过对大老王的同情,但现在不是时候,他现在是没话找话,因此,她坚决不予理睬。

 

....天是一点一点亮起来了。先是窗子外朦朦胧胧地白了一块,继而又得寸进尺地蔓延进了房间,不动声色地将墙壁、地板和家具渐渐地显现出了轮廓和原形。

....一想到天亮后将不知如何面对马宁浩,萧莹在床上再也呆不住了,悄悄地穿衣起床。就在她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然后提着菜篮去菜场的时候,马宁浩却说话了:"哦,莹莹,去菜场吗?别忘了买点蛤蜊,晚上炖蛋吃。"

....他口齿清晰,没有一点困似蒙懂的样子,显见得他其实也早醒了,只是比萧莹沉得住气。他在暗中注意着她的动静,早不说晚不说,选择她刚要出门的一刹间提这要求,可说也是选择了一个最佳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去菜场?"萧莹问,"也许我不去呢?"

....马宁浩把握十足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知道我什么?"萧莹问,"知道我会心甘情愿做你们的老妈子?"

...."看你,说得不漂亮了吧?"马宁浩说着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又活动了一下身子。

....他打着赤膊,一个劲摇头,嘴巴发着丝丝的响声,夸张地做着怕冷的样子,一边用手噼噼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胸部,拍得震天动地的,活像马路边划圈卖膏药的走江湖。他平时起床性情好的时候常喜欢这么来几下,像是向萧莹炫耀他的好身胚,可惜他并不是个胸肌很发达的人,甚至可以说没什么肌肉。不过,他总能赢得萧莹的响应,在拍红的地方抚摸几下,或是亲几下,有时两人干脆抱一团,重新回到被窝里。

....马宁浩刚拍打了两下,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抬头,正好和萧莹的目光相遇,那目光说不清是怨尤还是愤怒,他顿时一愣,尴尬地朝萧莹笑笑,想说声"天真冷",可是"天"字还没出口,萧莹已经将门重重地一甩,关上了。他被门的震动吓一激灵,只说了一个字:"天!"

....萧莹来到菜场,路过水产摊时,一眼就看到了盛在大脸盆里的一大堆蛤蜊。一只只淡褐色的,外面嵌着一圈紫荧荧的边。这东西看看不显眼,但味道挺鲜的。以前她也常做蛤蜊炖蛋,也算是餐桌上的一道"生猛海鲜"了。她总是将蛤蜊先在开水里煮一下,然后去壳,再将蛤蜊肉炖蛋汤。她认为这样做很地道,很考究,而且天经地义,因为壳里面常含着沙,去了壳也就等于去掉了沙,再说吃蛤蜊是吃它的肉,壳既不能吃,又煮不出味,晚扔不如早扔,对此马宁浩也从来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可是有一天,马宁浩却对着她做的蛤蜊炖蛋挑剔起来,硬说她是外行,说蛤蜊炖蛋是不该去壳的,应该带壳一起炖。他说这样吃法要比去壳的好吃得多。这天,他刚从梅心月那儿来,萧莹知道他一定是吃了梅心月的蛤蜊炖蛋,或者是他和梅心月一起在外面吃了这只菜。问他,倒也直言不讳,果然是在梅心月那儿吃的,还说梅心月最喜欢吃这道菜,百吃不厌,一定要萧莹也如法炮制。萧莹试了一回,果然不错,肉比原来的鲜嫩了,只是她不承认,好像这一承认,就是承认了梅心月比自己强。以后她几乎就没买过蛤蜊,好像看到蛤蜊就会想到梅心月,还是眼不见为净。马宁浩也像是忘了对蛤蜊的好印象,不再在她面前提起蛤蜊两个字。然而,他今天却突然提起了它们,像是不经意,随口而出,但他越是装做不经意,萧莹就越是看出他其实从来就没有忘记。

....萧莹在见到蛤蜊后转身就走,可是最后她在兜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水产摊位旁,并且连价也不问,让摊主给她称一斤。

....我这是怎么啦?回家的路上,她连连问自己,我干吗还要买她要吃的东西?难道我想讨好她不成?……

....她自己也说不清个所以然,只能用"鬼使神差"四个字来解释了。

....她故意在菜场磨蹭了不少时间,回到家里时,马宁浩已经上班去了。

....她在一只脸盆里盛了些水,放些盐,将蛤蜊养水里。既然蛤蜊不去壳,里面的细沙就只有让蛤蜊们自己吐出来了。然后她开始整理房间,将自己的被子搬隔壁房间,那里有一张小床,还是上回马宁浩在外地的姐姐来他们家小住时临时按的,后来没再拆,像是早为她准备着的。

....他们住两室一厅,这两室为一大一小,大间朝南,小间朝北,她自然睡北面的小间。小间原打算让马宁浩做书房,可他夏天怕热,冬天怕冷,看书写东西就全在大间了,小间几乎是空关的。现在她睡小间,是名副其实地打入了冷宫。当她搬走了自己的被子,再回头看大间的时候,一下子感觉陌生了。墙上挂着的和他的结婚照也顿时变得可笑起来,像在演戏似的不真实。

....她和马宁浩相识很早,在同一所大学,他比她大三级,读秘书专业,有一次她和几个女同学散步到球场,正好有一只球滚到了她身边,她捡起来,交给了过来捡球的他,他便多看了她一眼,后来他们再相遇时,似乎已经有了某种默契。他们的恋爱平淡无奇,没有那种要死要活的经历,该结婚的时候他们就结婚了,仿佛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不用人家操心,也不用自己操心。马宁浩始终是她的骄傲,结婚前是这样,结婚后更是这样。尽管当时有人曾说凭她的条件,完全还可以找一个比他更棒的男人,但她并不这样认为,她是个容易知足的女人,在人家处在她的地位会心理不平衡的时候,她却总是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观点。至于自己的丈夫,却是连"比上不足"也没有了,只有"比下有余"。要不是那次"口红事件",以及那以后所接踵而来的一连串的事情,她还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太太平平的定了。她可以想象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四十年,甚至五、六十年后,她和他的生活情景,那一定是非常和谐而又温馨的,让所有的人羡慕。大概做个皇后或是总统夫人,也未必能这么心满意足吧?

....然而,当那一对半口红出现在她眼前时,所有展现在她眼前的美好情景一下子消失了,她突然发现先前的憧憬原来不过是蜃景一场……

....马宁浩前几年跳槽,从一个政府机构办公室调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律师专业是他业余时间进修的,而且目前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律师。据说经他手的官司还从没输过,因此找他的人很多,几乎天天忙得没一点空闲。他当办公室秘书时很清闲,倒是太太平平什么事情也没有;换了个工作环境,忙得脚不沾地了,却干起了忙里偷闲的勾当,居然在半年前找了个梅心月。梅心月是另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一年前离了婚,不过并不是为了马宁浩才离的。他们相识在法庭上,一个是控方律师,一个是被控方的律师,两人都很为自己的当事人尽心尽职,于是法庭上便唇枪舌战,官司打得不可开交。真可谓不打不相识,事后,他们在一次律师联谊会上相遇时,两人不计前嫌地联手唱了一首卡拉OK,歌名是《在雨中》。一个唱"在雨中我吻过你",一个唱"在夜里我拥有你"。唱的时候也许只是稍稍有些羞赧,并不真往心里去,后来却唱假成真,慢慢有了真感觉。不久,在一次雨中漫步时,她吻了他;没几天,在一个销魂的夜里,他拥有了她。

....口红是在他们互相拥有一段时日后才发现的,在马宁浩的白衬衣上,自然是唇印,领口上有不完整的一对,胸口处有完整的一对。那是萧莹在给马宁浩洗衣服时发现的,本想给他掏一下口袋,唯恐里面遗忘了什么东西,不意却在口袋外看见了清晰的一对口红。接着又在领口处发现了比较模糊的半对。她对着这一对半口红愣了半晌,脑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先怀疑这是不是口红,自然越看越像;继而又自问自答:他怎么碰到口红了?口红怎么到他身上来了?难道是人家故意捉弄他?对,一定是这么回事,有人在跟他开玩笑。想到这儿,她释然了,好像解出了一道难题。她甚至想到以后马宁浩在办案时也完全可能碰到同样的事情:妻子发现了丈夫衣服上的口红,便控告丈夫在外面有外遇,其实这完全有可能是他人故意所为,想看这对夫妻间的笑话。

....晚上,她问马宁浩:"你衬衣上的口红是哪里来的?一处在胸口,一处在领口,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老实说,是哪一个女人的口红留在了上面?"

....她故意问得很严肃,其实,充其量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不料,他脸色竟然一下子变得灰白,犹如一张白纸,并且支支唔唔地说不出话。平时,他一向能说会道,尤其在当了律师后,更是操练得反应敏捷,伶牙俐齿。他记起这口红是白天急切时打下的印记,他一边被解着衣扣,一边被情急地到处吻着,吻得他心急火燎,难以自制。他们几乎每次都这么心急火燎,事后则往往有些草率收场,有时还记得那些该抹去的印痕,有时也就掉以轻心,没认真善后,以为不会有什么事,主要的是从来没被发现过什么。然而,恰恰就这么发现了。一对半口红,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怎么解释?

....见他这神色,她的心直往下沉。也变了脸色,白得失血一般。

...."你外面真有别的女人?"她绝望地问。她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嘴巴像被抽水机抽干了似的,余下的却尽是苦味。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眼睛只敢朝下。

....她知道她和他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是谁?"她无力地问。

....他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她的名字:梅心月。

...."你,"她想了想,想骂他什么,最后却只是说了一句"你喜新厌旧!"

...."是的。"他点点头,"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但也可以说并不准确。准确地说,我是喜新不厌旧。"

...."无耻!"她终于重重地骂了句解恨的。

....他并不恼怒,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并且沉默了一阵。然后,他似乎慢慢地恢复了平时的自信,口齿又开始变得伶俐起来。他说,这事你可以把它看得非常非常严重,也可以把它看得微乎其微。严重些,你可以认为自己受了伤害;看得淡一些,那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因为你事实上是没受到什么伤害,没人动你一根手指,也没人侵犯你一根毫毛。我除了和她有过那种关系以外,事实上并没有给她什么,我没损害你一点点利益。当然,我这并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我肯定是有错的,我背着你和她发生那种关系肯定是对不住你的,就像你如果有外遇我也会难过一样。因此,一切将由你来做出决定,你可以选择离婚,也可以选择不离婚。说实在的,我并不想离婚,我希望我们仍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我会像以前一样爱你,一如既往。

....马宁浩说完,静静地看着她,像在等待她的决定。

....她半天没说一个字,茫然地看着他,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难道你还要找你妈妈商量商量?"他说。

....她震颤了一下,泪水再也抑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他如释重负,知道难关已经过去,于是不无动情地伸出双臂,拥住她的身体,说:"让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就算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好吗?"

....她没有挣脱,只是流泪。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别别扭扭后,日子又过得仍和以前差不多,马宁浩对她多了一份体贴和谦让,她也礼尚往来,两人间似乎更加相敬如宾,倒也算不错。只是她见了口红至今还心里一阵阵发怵,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如果说她以前还常涂些口红的话,那么她现在几乎不碰口红了,好像那不是口红,是一种情欲和堕落的象征,而涂满口红的嘴便是一只充满了情欲和堕落的陷阱,她的丈夫正是不幸被这陷阱吞下去的。

....她不怨丈夫,怨口红。

....马宁浩的衬衣上自然再没有出现口红,可是萧莹明白他与梅心月依然如故。也并没真凭实据,只是凭感觉,有时是一只来得蹊跷的电话,有时是身上残存的异味,有时则是一句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比如有一次他们一起出门,她不知挑哪一件衣服,让他当参谋,他脱口说"你不是有件米色的毛衣吗?"其实她根本没有,当他见她愕然的神情时,便有些尴尬,只好说"我大概记错了",她知道他是记错了,不过不是"无中生有"的错,而是张冠李戴的错。自然,这样的说漏了嘴的错也不止一次,有时是为一件有没有的衣服,有时是为一部看没看过的电影,有时则是为一只吃没吃过的菜等等。她由此也常常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知道梅心月有一件米色毛衣,知道他俩在一起看过一部什么电影,或是知道他们曾上过哪一家餐馆等等。但她从不点穿,有时至多只是说一声"你有没有搞错了?"马宁浩便有些招架不住,一脸的狼狈相。

....再后来,马宁浩出差的次数渐渐地多了起来,有时是外省,有时是郊县。也难怪,他做律师的名气一点点大了起来,滚雪球似的,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多了,尤其有一次他为一桩侵权案,给一家公司出庭辩护,上了电视,知名度就更大了。律师这行业就是这样,忙的人越来越忙,空闲的人越来越空闲,忙是与收入联系在一起的,当然越忙越好。不过,当有一次大老王来电话找他时,她才知道有时候他并不一定每次都在出差,因为那次他在出门时说,自己和大老王一起去郊区的一个什么单位办一个案子,说明天回来,也许他忘了和大老王打一声招呼,做律师的人时常忙得七荤八素,正好大老王找他有事。萧莹在接到大老王电话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诧异地说了一句:"咿,他不是说和你一起出差的吗?"

....大老王一听,马上就"啊啊"地打了个过门,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这么挂了。他是马宁浩的好朋友,像是清楚马宁浩去了哪里。萧莹马上心里便有了底。她以前并不是个十分敏感的人,后来却是越来越敏感了。第二天马宁浩回家时,她并不提起这事,甚至连大老王来电话的事也不说,若无其事。倒是马宁浩先沉不住气了,向她坦承道:"我昨晚去她那儿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或是解释些什么,萧莹却不让他再说下去了,只是静静地说道:"你是自由的。"

....并不是她的城府变得有多深,多能沉得住气,她的冷静、刚强的外表里面其实是一颗十分脆弱的心。她怕,怕提及梅心月三个字,怕提及他和梅心月的任何细微末节,她也怕和他认认真真地讨论一下他们的未来,她甚至怕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怕见到他那副想说又不敢直截了当地说的吞吞吐吐的样子。

....事情到这份上也没什么要遮遮盖盖的了。于是,就有了"法定时间"。所谓"法定时间"就是马宁浩每个礼拜去梅心月那儿一次,当然是要睡一个晚上的。他们基本上是定在每周的周一,他们都参加了一个什么班的学习,结束时可以一起"回去"。到了这天,马宁浩出门时不用说"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之类的话了,说声"再见"就是。

....所谓"法定时间",其实并没有经过他们商量和认定。次数多了,而且都有一定的规律,也就约定俗成,变成了"法定"。"法定"的最大优点是他连"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之类的招呼也不用打了;说了,反而画蛇添足,成了多此一举。

....这每周的"法定时间",对萧莹来说,也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就好比开刀割了一只胆囊、一只肾,或是切除了四分之一的胃、三分之一的肺一样,一开始无疑是要死要活,痛苦万分的,有的人也许就挺不过去,死在手术台上或是手术台下,但真能挺过危险期,也就会慢慢痊愈,渐渐康复,尤其时间长了,身体素质好一些的,几乎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好像肚子里少了一两件东西也无所谓。萧莹是属于身体恢复得好的那一种,尽管丈夫有一部分已经属于人家,不完整了,但一周不是有七天吗?去掉一天,至少还剩下了七分之六,占了绝大多数,尤其当这七分之六还比较充实的时候,少掉的七分之一也就无伤大雅了。

....在这六天里,他们该怎么过仍怎么过,该作爱的时候仍作爱,该看望双方家长的时候仍夫妻双双把家还,不显一点破绽。在别人眼里,这无疑是一对和谐的夫妻,即使像大老王这样的了解内情的朋友,也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以为是个奇迹。有一个周一晚,大老王打电话找马宁浩,萧莹回答他:不知道他在梅心月那儿吗?上她那儿去找。说得平平常常,没一点惊惊乍乍,或是满腹委屈、满肚子醋意的样子。事后,大老王惊讶不已,以为不可理喻。他不知道该怎么来评估这个女人,到底该说她坚强呢,还是该说她懦弱?


....下班后,萧莹破天荒地没有直奔自己家里。平时的晚饭几乎都由她来做的,也不能说是"法定"的,通常谁先回家就谁做。一般总是萧莹回得早,因为她是赶着回家的,马宁浩往往没这概念,在路上随便遇到个什么熟人就可以站着聊半天。今天,她克制住了一下班就赶紧回家的冲动,故意拖拖拉拉,直到最后一个才走出办公室;总不见得仍由自己来给他们做饭吧?我算什么?她想到这儿就一阵难受,眼泪也就同时涌了上来,只有不去想它。

....萧莹决定一个人上一回馆子。她原来打算点两只菜,慢慢吃,不喝酒也要喝些饮料,为的是可以消磨些时间。不过她想到自己一个人自斟自饮的样子就先有些不自在了,好像人家都会因此而注意她。于是她改变主意,在一家水饺馆吃了些天津水饺,就要了二两。平时这点是不够饱的,今天吃一两也就够了,不过她不好意思只买一两,怕被人看不起。她也不好意思吃太慢,将一只水饺分好几个部位,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装得像樱桃小口。她甚至连最后的汤水也不敢喝干,怕被人说她吃出老本。于是,原先计划消磨的时间不到一半就已经没内容了,只好上街。

....她不是个很会逛商店的人,这主要表现在她在营业员面前往往会失去主见。本来只是来看看的,遇上个善于推销的营业员,一脸诚恳地给她介绍这么几句,她就不得不改变初衷,倒也不一定真的对某样商品发生了兴趣,而是觉得拉不下面子,怕对不住营业员。更多的时候表现在她不会讨价还价,明明可以还价的,她不敢还,明明可以还一半价的,她只敢还一成,怕被营业员笑话。她知道自己有这些毛病,因此不轻易逛商店,尤其不会漫无目的地逛。当然今天是个例外。

....她走进一家精品商场,里面琳琅满目的东西当然都是高档的,精致而上品。奇怪的是,平时看看什么都好,好像都有生命似的,鲜活而可爱;但同样的这些东西,在今天看来却都失却了活力,有点假模假式了,勾不起她的一点热情。

....正是家家户户用晚餐的时间,店堂内显得有点冷清,顾客也容易成为营业员"一盯一"微笑服务的对象。今天,萧莹倒并不怎么太将营业员小姐的笑脸放心里去,毕竟心境不好,对微笑有着免疫力。她仿佛在认认真真地挑选什么,害得营业员小姐一次次地加强了微笑的力度,向她发起宣传攻势。可是她反应茫然,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机械,这倒反而显得有些爱理不理,似听非听的样子,让营业员以为遇上了一个不轻易表态的购物老手。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


....她最后来到妇女内衣柜前,。一尊尊形象逼真的模特儿,几乎赤身裸体地展示着国产或是进口的各种蕾丝内衣。一副胸罩,一条小底裤,构成了一个精彩纷呈的三点式的世界。那些胸罩、底裤都嵌了花边,做工精致得不能再精致。

....终于,她的眼睛亮了一亮。

....作为女人的她从来没有穿过蕾丝内衣,蕾丝这两个字还是最近在服饰画报上看到的。她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戴这样露眼的胸罩,穿这样的小底裤。她总觉得这是不是太危险了一点,尤其是那条底裤,小得可怜兮兮的,比巴掌还小,不是跟不穿差不多吗?

....她一直以为女人的穿着打扮,功夫在外表,不在乎里面。里面只要穿得舒服。至于颜色、式样,根本是无所谓的事,人家又看不见的。可是那天,马宁浩却石破天惊地说道,看一个女人会不会打扮,不在外面,而在里面。

....马宁浩是在看她晾衣服时这么说的,显然是有感而发。那时,她正这阳台上晾自己的一条三角短裤。已经穿旧,穿毛了边沿,面积也比新的时候大了许多。但她还没有丢弃的意思。反正是穿里面的。

....以前他从不对女人的内衣内裤说三道四,他也不可能有这么精辟的论述。可见是大有长进了。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她知道他一定是在作了比较后才这么说的。

...."哦,新鲜,"她说,"里面还要打扮?你说该怎么打扮才好呢?"

...."现在市面上不很市兴比基尼吗?"他说。

...."比基尼不是游泳衣吗?"

...."那可能是我搞错了,反正就是那种式样。很性感的。"

...."她就穿那种式样?"

....他于是不愿再说什么,有些气恼地说:"你别扯到她。我是说给你听听,让你知道点行情。听不听随你。"

....她也没好气地说:"好好的女人会穿这种式样的吗?我看了都恶心。"

...."你啊,"他想了想,叹了口气,像是有点恨铁不成钢,说,"真有点乡下人。"

....他已经不止一次说她"乡下人"了。那回他听迈克.杰克逊的CD, 当这位风靡全球的黑人歌星唱到一首叫做《利比利亚女孩》,并以他特有的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嗓音发出连连抽风似到娇喘时,马宁浩连连叫好,说性感。

....她不明白,何以唱歌还有"性感"一说,问他,他说,那不是叫床的声音吗?

...."叫床?"她更不明白了,问他什么叫"叫床"。

...."你不会的。"他嫌她影响了他听杰克逊的叫床,有些不耐烦。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说她"不会的",那么谁是会的呢?答案不言而喻。于是他不得不修正了一句"你连叫床也不懂,人家会说你乡下人的。"

....可见,她的"乡下人"是和不懂叫床,不懂穿比基尼内衣联系在一起的。

....后来她知道了这种比基尼式的内衣的名字:蕾丝。她相信他每个周一的晚上都能触摸到一次蕾丝。

....她也总算弄懂得了什么叫"叫床",猜想他在每个"法定时间"大概都可以面对面地欣赏到那种抽风似的娇喘了。

....她不是买不起蕾丝,也不是不知道蕾丝漂亮,迷人,她之所以不买蕾丝是因为觉得没这个必要;平时也不能说她没有想"抽风"的感觉,她之所以不让自己抽出风来,只是因为怕羞。后来,当她发现蕾丝以及"抽风"是和那个名叫梅心月的女人联系在一起的,她便更有了本能的抵触。在她眼里,蕾丝成了堕落的标签,"抽风"无疑就是放荡的自白。她宁肯自己是个"乡下人"。

....可是现在,面对众多的蕾丝,她的眼睛还是亮了一亮。她不用触摸就可以感觉到那种质感:细腻、滋润、柔滑;还有那种若隐若现,半明半暗的效果,越发使那些体态丰腴、阿娜多姿的栩栩如生的模特儿,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魅力。她有些眼花缭乱,更有些透不过气来的骚动和不安,脑子里仿佛一下子浮现了迈克.杰克逊的那首叫做《利比利亚女孩》的旋律。

....她算是真正理解了两个字:性感。

....原来,作为一个女人,单单因为是女人还是不够的,当她和男人在一起时,还必须性感;就是说,男人所要求她的,不仅仅是生理构造上的女人,还必须是女人气十足的女人。所谓女人气十足,就是有一种性的吸引力,令男人情不自禁地兴奋,冲动。这种吸引力并不一定就是漂亮,漂亮仅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身段、声音、动作(包括"抽风")等等,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很难说得清楚的感觉。

....话得说回来,既然女人有性感的和不性感的区别,那么男人是不是也有这种区别呢?她相信也一定是有的。想到这儿,她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人──大老王。也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莫名其妙就跳出了他。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跳出他,他好像跟性感不性感一点没关联,而且他们仅仅只见过一面……

....那是上个月末的一个晚上,她和马宁浩刚吃了晚饭,他来了,说是路过,坐一下。以前他也曾来过几次,但都与她阴差阳错地错开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也不知怎么叫的"大老王",其实,他最多只比马宁浩大一二岁,个子也差不多,都是中等偏高一些。他坐下不久,马宁浩说是出去买样什么东西,马上就回来,让她陪他说说话。于是她就陪他说说话。她已经记不起他们在一起说了些什么了,反正话不多。她本来就不太会说话,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自然话就更少了;按理他是律师,很会说话的,可是话也不多,烟倒是接连抽了好几支。平时,她是很反感男人抽烟的,尤其在自己家里,可是这天晚上她并没有那种反感,倒反而觉得他默不出声地抽烟时,有些忧郁,有些感伤,也很有些男人味。他笑的时候露出的一口牙齿很白,白得像是涂了一层荧光,一点没有烟熏的痕迹。她还从来没见过有这么一口白牙齿的男人,因此很希望他多笑几回,但他偏偏笑得很少,惜笑如金。当他露出那一口好看的白牙齿的时候,她就想他死去的妻子生前也一定很喜欢看他笑。于是就问:"什么时候可以喝你的喜酒呵?"

....他咧嘴一笑,说:"该吃的时候一定少不了你。"

....说到这儿,他们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突如其来地问:"你不恨他?"

....他说的"他",当然是指马宁浩。

...."谁让我不会生孩子。"她说。

...."那可以去领一个嘛。"他说。

....她不由一阵心酸,眼圈又红了,不知是因为触及了她心口的创伤,还是因为他的这句体己话令她有些感动。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赶紧借口去了厨房……

....想到这儿,她忽然有些惆怅,也有些伤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很难说得清楚的感觉。

...."这种牌子叫'迷士郎',日本的面料,日本的板子。"一位笑容可掬的营业员小姐正不失时机地向她介绍她面前的一套蕾丝内衣。也许正是刚才她眼眸中一刹那的光亮点燃了营业员小姐希望的火焰,营业员小姐一直紧随在她的身后。

...."它的做工相当考究,你看,这半罩面胸罩,底下有金属网托,可以使女士的胸部显得更加丰满,尤其这套洋红的,如果您穿了……"

...."我穿?"她忽然有些恐慌,连连摆手,"我怎么行?"

...."就是配你这样气质的女性穿。"营业员坚持不懈地说。

...."我这样的气质?"她问,"我是什么气质?"

...."你身上有种古典主义的传统的美,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不够摩登。"

...."什么?Modern?现代派?"

...."对,就是还不够性感。"

....她像是哆嗦了一下,脸腾地涨通红。

....营业员有些紧张,说:"对不起,我大概不该这么说的。"

...."不,没什么。"她说,"我买了。就这牌子的,叫什么来着?对,'迷士郎'。"

 

....萧莹买了"迷士郎"就直接回家了。她已经没心思再在商场内逛下去。她知道他们会等她,如果她一直不回家,他们会以为她想不开,着急的。她觉得不回家吃饭已经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颜色,让他们知道自己在生气,不是那么逆来顺受,随便让人摆布的。不过,她总得回家,她无处可去。更主要的是,她还一直拿这个家当自己的家,她不认为自己是局外人。

....她来到自己家门口,意识到也许是这一辈子最尴尬的一刻来临了,拿钥匙开门的手犹豫了半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俩,跟他们说话吗?说什么?不理睬他们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怎么躲得过去?想到这儿,她的手缩了回去,又转身走了。

....可是她走了一两步又返回了。她能去哪里?只有去母亲处,母亲能承受这打击吗?一想到母亲惊状万分的样子,她的心就要碎了,她下不了这狠心。

....这世界上到底应该谁怕谁,是我怕你们,还是应该你们怕我?我为什么要躲?想到这儿她顿时来了一股勇气,将钥匙重新插进了锁孔内。

....但还没等她扭动钥匙,门却已经被马宁浩打开了。

...."阿呀,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等你半天了,打电话到你单位,你单位人说你早下班了。再不来,我们可要打110报警了。"

....马宁浩张口"我们"闭口"我们",让她心里又有些不好受,委屈得要命,但眼睛往里一望,却愣住了。里面不止一个人,有个女的,当然就是"她"了,还有一个男人也坐着,一咧嘴一口雪白的牙齿──想不到竟是大老王。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实在弄不懂这格局了。不过,有这么个局外人坐着,无形中倒将她心里的委屈冲淡了不少,至少说明他的"我们"并不仅仅是他和"她"一对。

....他们一见她都起立,高兴地说"来了,来了,总算来了。"

....桌上摆满了刚动筷的菜,大多是熟食店买的,卤鸡、卤鸭、酱虾、酱排骨等,还有马宁浩自己掌勺的几只,她一眼就能看出的,比如青菜有些焦黑,那是火太旺,他又不喜欢加水的缘故;切的肉片都太厚太大,一片片像是没骨头的大排。蛤蜊也已经炖了蛋,当然是不去壳的,就放在那女的面前。

....她在三个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不知所措,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那脸自然是十分尴尬的。她是最怕在外人面前出丑的,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这里唯一的外人自然只有大老王了。想到这一层,她又觉得大老王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了。

...."今天倒是怎么有空来了?"她径直问大老王,只当着没马宁浩和那个女人。

....她是随口问问的,不想大老王竟有些局促,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大概是正好碰上的吧?"她替他说道。

...."对,就算是吧。"大老王说。

....她觉得有些好笑,心想这人真是的,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夹在他们两人间,算是来喝喜酒的还是来充当电灯泡嘛?

....马宁浩喊住她,给她介绍:"莹莹,认识一下,这是梅心月。"

....接着又向梅心月介绍:"小梅,这就是莹莹,学名叫萧莹。"

....于是梅心月大大方方地叫她:"莹莹姐。"

....于是她也大大方方地叫她:"小梅。"

....她还是头一回见梅心月。尽管她们都曾经在电话里说过话,甚至可以说已经互相熟悉对方的声音了,但毕竟只是心照不宣,都装着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样子,这回可是正式认识了。

....她曾经多次想象她和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最乐观的大概就是双方保持沉默,装着没对方这个人,解气一点的是嘲讽对方几句,再解气就要谩骂,甚至揪头发打架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么平和的气氛中见面的。也许有两个男人在中间的缘故。要是光一个马宁浩,情况大概就没这么太平了,因为都是"自己人"了,容易拉得下脸;有了个外人大老王,就都有了顾忌,都装成了高姿态。可见大老王还是来对了。

....梅心月比萧莹小两岁,在萧莹看来她并没自己漂亮,嘴巴大大的,脸颊骨也太凸了些,好像长得都有些夸张,有些"野气",不像自己的五官都是规规矩矩,标标准准的,很难说出有什么缺点。这多少让她有点不服气,不知道自己到底输在哪里。

....他们要她入座,桌上已经替她放好了碗筷,杯中还倒满了酒。她说她吃过了,但没用,吃过了也得吃,尤其梅心月张口"莹莹姐"闭口"莹莹姐",还连连说"别客气",活脱一个女主人的角色,真让她又好气又好笑,当然,还有些感动,心里对这女人又有了些好感。于是盛情难却,她只好坐了下来。

....一张四方桌,梅心月坐马宁浩对面,萧莹坐在了大老王对面。因为天冷,他们喝的都是热水烫过的绍兴花雕。萧莹平时没酒量,连一点啤酒也要上脸,可是见他们面前都是黄酒,也就不推辞,反正自己也不想再吃什么,就这么坐坐。

...."你去哪儿逛啦?"马宁浩在她坐下后又责备道,"这么晚才回来。"

...."就逛了几家商店。"萧莹低着头说,"买点东西。"

...."买什么好东西了?"马宁浩问。

....萧莹不言语,她不能说买蕾丝,只能缄默不语。

...."你看你,怎么挑下班时间逛商店?"马宁浩有些不高兴,"人家可都在等你。等得你好着急。"

....萧莹想,怎么怪起我来了,还不是因为你召她来嘛。我让你们还不行?想到这儿,心头又涌起一阵委屈,差一点眼圈发红。她抬眼,见对面的大老王正暗暗窥视自己,便赶紧又堆出笑来。

...."阿呀,你少说一句好不好。"梅心月瞪马宁浩一眼,"莹莹姐不是回来了吗?还要你罗嗦点什么。"

....这一说,马宁浩也就不再罗嗦了,举杯要大家一起喝酒。萧莹本不想喝的,被他乍乍呼呼地吆喝着,也不得不喝了一点,一喝就觉得脸上有点发热。

....忽然梅心月凑近她耳边,悄声问:"莹莹姐,买了什么好东西?"

....她害羞地摇了摇头,然后附梅心月耳朵边悄声说:"迷士郎。"

...."迷士郎?什么迷士郎?"梅心月没听懂,愣了一会。

....萧莹顿时脸涨得通红,赶紧又附她耳边说了几句。

....梅心月这才明白过来,吃吃地笑了起来。

....萧莹也忍不住笑了。

....马宁浩问:"你们笑什么呢?"

....梅心月说:"这是我们女人的事,跟你们男人无关。"

....这一说,萧莹就觉得对面大老王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不敢正眼看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忽然想到了昨天马宁浩在路上说的话,不由说道:"他昨天路过你家门口,还提到你呢。"

....她说的"他"自然是指马宁浩。

...."说我什么了?"大老王问。

...."说你一个人,也真够孤单的。"

...."哦,我……"大老王神情尴尬,嗫嗫嚅嚅似不知说什么好。他脸颊红红的,也像是个不太会喝酒的人。那一口牙齿却是越发显得白了。

....马宁浩说:"所以咱们要扶贫。帮一帮他。"

....梅心月朝萧莹眨眨眼,故意说:"现在就是贫富不均,撑的人撑死,饿的人饿死。"

....她这话显然是在揶揄马宁浩,又好像有点讨好萧莹的意思,只是这话题太敏感了,让人没法再多说些什么。

....也只有马宁浩能接这个话题,自嘲地说:"对,打土豪分田地。"

....梅心月笑笑,说:"好,为打土豪分田地,干杯。"

....萧莹跟着举了举酒杯,只是她好像越听越糊涂了,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土豪是谁?这田地又是什么呢?

...."你们别瞎说了。"大老王瞪马宁浩和梅心月一眼,"人家还蒙在鼓里,这样不太好。"

....梅心月说:"看你这大老王说的,我们又没有坑蒙拐骗,我们会把这事情说清楚的。"

....马宁浩说:"对,大老王,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萧莹还是没有能够听懂,只是有种感觉,他们说的,好像都和自己有关。

....她偷偷觑一眼大老王,没想到他也正好在朝她偷觑。于是她赶紧将目光收缩了回去,默默地看自己的眼鼻子底下。她在收回目光时发现梅心月正注视着她和大老王。这一刹间,她觉得自己很狼狈,好像自己在偷情,被人活捉了。

....一时大家无话。

....梅心月却是喜滋滋的,打破沉默:"来,为大老王早日找到一个好伴侣,干杯。"

....梅心月说话间有意看了看萧莹和大老王。

....这酒可说是喝得错综复杂,主次难辨,该喝的不喝,不该喝的却吆喝得起劲。不过,到这时,萧莹也总算渐渐明白今晚是怎么个安排了。

...."干了!"

...."干!"

....大家便一起举杯。两个男人率先一饮而尽。他们都亮了亮杯底,以示干净。大老王的脸更红了,还红到了脖子。

....梅心月喝了两口,然后将酒杯朝马宁浩面前一放,偷偷使一个媚眼说:"怎么样,有没有这面子?"

....这媚眼正好被萧莹看在眼里。

...."当然,"马宁浩嘻皮笑脸,"还就怕没这福分呢。"说着拿过她的酒杯,将剩着的一大半酒,咕咚咕咚全喝了。

....就剩下了萧莹。只见她抿嘴喝了两口,便连连地咳起来,但她并没放下酒杯。

...."喝不了就别喝了吧。"梅心月在一旁说。

...."就是,别喝醉了。"马宁浩说。

...."那怎么办?总要喝掉的。"萧莹说。她也想像梅心月一样朝他使个媚眼,可是却没有成功,倒像在皱眉头了。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和梅心月的差距。

...."喝不了就喝不了,剩下就是了。"马宁浩没好气地说,见萧莹并不理睬自己,就要伸手拿走萧莹手里的酒杯,却被萧莹狠狠地甩开了。

...."你别管我!"萧莹朝他吼了一声,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狠劲,脖子一仰,准备将大半杯酒一饮而尽。就在这时,大老王突然起身,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一把夺过萧莹手里的酒杯,然后大口大口地喝了。喝完他朝萧莹咧嘴笑了笑。那一口牙齿白得闪着荧光,晶莹剔透,真是好看。

....梅心月和马宁浩先是被萧莹的吼叫愣怔了一下,继而又都齐声为大老王叫起好来。

....萧莹和大老王都没有作声。渐渐地,两人的脸都变得绯红,像蒙了层红布,久久没有消褪。

....接下去大家吃菜,但谈话的气氛再也活跃不起来了,好像都揣着什么心事。

....萧莹觉得头有点沉,不听使唤,便先退了席。

....她躲进了卫生间。当她一走进卫生间,泪水已经汹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于是她索性洗了个澡。

....她在水笼下冲了很久,脑子也清醒了许多。然后她擦干身体,穿戴上了傍晚刚买的洋红色的"迷士郎"胸罩,和"迷士郎"底裤。

....她站在卫生间的一面大镜子前,抹了些好久没抹的口红。水气氤氲,白雾般地包裹着她的洁白的肌体;三点洋红点缀着她的若隐若现,扑朔迷离的金三角;犹如出水芙蓉,生动而又迷人。

....她对着镜子轻轻扭了扭身子,顿时,曲线流动,风情万种,她在缭绕的水雾里看到了一个Modern而又性感的女人。

....这真是一种感觉,一种很难说得清楚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又是千真万确,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就看你是不是找得到。她知道她现在可算是找到了这种感觉。

....就在这时,她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男人的头,一张吃惊的脸,她差点没叫起来。

...."请你别这样冒失地闯进来。"她边说边拿过浴巾遮住自己的身体。

...."已经把我当外人了?"马宁浩悻悻地说。

...."我曾对你说,你是自由的。现在,我也终于自由了。你没有异议吧"

...."怎么,你已经决定了?"

...."这本来就是你和她所希望的。"

...."我说过,我会对你负责的。"

...."你不过是想求得一种心理平衡,现在我让你达到目的了。"

...."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开始喜欢他了?"

...."那天,也是你故意安排的?"

...."回答我是不是?"

...."好吧,我告诉你,他比你性感。"

....马宁浩一震。他走近了她,伸手在她裸露的肩头轻轻地摩挲,然后凑近她耳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

...."请放尊重些。否则我要喊他了。"

...."好吧,"他无奈地放下手,说,"祝你们幸福。"

....当晚,大老王没有走成。他喝太多,醉了。

 

....第二天,萧莹和大老王开始了认认真真的接触。他们决定先每周见一次面,也算是个法定时间。

....两个月后,萧莹有了身孕。

....几乎在这同时,梅心月又搬了回去。她和马宁浩在一起老是拌嘴,马宁浩说她不会料理家务,她说马宁浩不会体贴人。他们决定回复到以前的状态,即每周一见一次面,当然是睡在一起的,雷打不动,法定的。

                          1996.1.13 一稿

                          1996.1.22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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